我和胡雪桦是忘年之交。1986年春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，他还是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戏剧系学生，穿着学校发的运动服，墨绿色的，浑身充满校园的气息。毕业以后进入空军政治部文工团话剧团，成了现役军人。那时正值“文革”后20世纪80年代文艺创作极其活跃的时期，空政话剧团好戏不断，在当时军队诸多话剧团中独一无二，胡雪桦也如鱼得水。后来，他经历了退伍、留学、丧父、回国、婚变、教学、当导演……近年来，他的艺术创作跨界驰骋——电影《喜玛拉雅王子》，电视连续剧《战北平》，芭蕾舞剧《莎士比亚和他的女人们》，话剧《肮脏的手》，情景歌舞音画《青海秘境》……2010世博会上海馆电影《上海故事》的编导也是他。#p#分页标题#e#
     但他总不忘记说我欠他一篇文章，见一次提一次：“我爸（胡伟民）、我弟（胡雪杨）你都写过报道，就是不给我写！你叫我做的事，再忙我也做，对我不公平！”确实，昆曲全本《长生殿》2007年演出时，我请他把“喜玛拉雅”剧组西藏演员带到兰心剧场，做一次两个剧组演员见面的新闻报道，他做到了；2010年上海琉璃艺术博物馆开幕，我邀请他来参加剪彩，他又按时赴约。可是，我仍没允诺他写文章。一天，我发现雪桦为“卖艺老人”黄宗江记录了最后的表演，而这恰恰是老人也曾寄给我的文本、要求我满足他“遗愿”的最后作品，我如同遭一重击！立即抓起电话：“雪桦，有时间吗，咱们谈谈吧。”
    我约他在琉璃艺术博物馆见面，他准时而至。午后的阳光令人淡定、从容，谈话由他的创作，他的“出去”与“回来”进入……当年在空政话剧团由王贵导演的《我们》一经上演享誉京城，参加演出的演员有：濮存昕、肖雄、李雪健、刘佩琦、胡雪桦等，这是一帮年轻的踌躇满志的话剧团在编的基本演员。《我们》正在热演之时，瞬息间风云突变，被斥为“坏戏”，申辩无效，勒令停演，剧组被一棍子打散，剧团七零八落。胡雪桦脱下军装，黯然离开部队，带着《我们》南下，进了上海人民艺术剧院。他在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逗留时间不长，却显露出做导演的才能，为剧院留下了优秀剧目《中国梦》，然后远涉重洋，赴美国留学，带着全家人为他凑的一张机票和240元美金，也带着大家的希望。他父亲胡伟民生前是中国很有建树的戏剧导演，他观看儿子导演的《中国梦》时流泪了，对儿子说：“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在延续，手臂在延伸，思维的世界变宽阔了。”临别时给儿子一封信，写道：从现在开始只有护照能说明你是谁，任何时候带在身边；从今后你真正能依靠的是你自己，自己不倒，任何人不可能把你打倒……1989年，胡伟民突然辞世。对他的英年早逝，戏剧界为之恸哭，雪桦的感受自然更深更痛——“突然，支撑我的天堂没有了，以后所有的事情得自己拿主意。应验了父亲的嘱咐，靠自己，不能倒。”一直以来，胡雪桦生活低调，没有绯闻。“你是属于艺术的，千万别卷入任何派别中，目标是创作出留得住、传得下的作品。”又是父亲的提醒。一次次生活坎坷的历练，让胡雪桦找到了坐标，虽然这准确定位的代价实在不小。#p#分页标题#e#
     从一个戏剧系的文艺青年，成长为优秀的全方位导演，雪桦的心中铭记一长串恩人的名字，其中就有“卖艺老人”黄宗江。1987年，胡雪桦在美国每天打工20小时求生存的时候，遇见在美国讲学的黄宗江，他对年轻人说：“你，十年将成材！”这是多大的激励啊。1989年，黄宗江又带他参加美国戏剧之父奥尼尔中心的年会。在观看电影《喜玛拉雅王子》后，黄宗江赞曰：如果莎士比亚活着，会肯定这部影片深得他剧本的内涵。雪桦自己的体会是：艺术家不能只做“应时”“应景”“应急”的作品，创作要有深层的思考，要有所准备。20世纪90年代编导电影《兰陵王》，是在东方的题材内植入西方的内核；21世纪初拍摄《喜玛拉雅王子》，则是反其道而行之。今天是东西方文化融合的时代，我们需要准确地把握自己、规划创作。
    2010年，我收到宗江师自编的两个写意式剧本《独白》和《空台赋》，他希望能够在舞台上立起来，成为向舞台告别的最后表演。说实话，我担心老人的体力心力胜任不了排戏演戏的劳顿，我没有胆量和能力背着老天使跳舞，但更没料到老人会骤然仙逝。在我，此事留下了难以平复的遗憾。意想不到的是，2010年7月间，胡雪桦竟然已经带领摄制人员北上，在老人家里记录了他最后的风采。可以想见宗江师那一通京剧、昆剧、越剧交替“炫技”，老翁聊发少年狂的情景！胡雪桦说：剧本的封面上这样写：编剧黄宗江，导演胡雪桦。#p#分页标题#e#
     这是老人临终的关怀，多么有戏剧性，多么奇特，又多么美丽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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